治沙人（二）乌都：“无言的富豪”

乌都外号叫“大胡子乌都”。我见到他的时候，胡子已经稀疏了不少，不复当年盛况。

见面之前，我们已经听了不少他的故事。据说，几年前有一位记者来采访，被感动得当场失声痛哭，拿着话筒的手止不住颤抖。我们泪点低，于是很庆幸提前了解了他的故事，算是打过了预防针。

乌都的全名是乌兰乌都，在蒙语里，乌兰表示“红色”，乌都指“天上的星星”。

他身量瘦削，说话的声音极小，坐在餐桌对面就几乎听不清。他的汉语不算太熟练，语速很慢，神情带着腼腆。总之，完全没有人们印象中蒙古汉子的豪爽开朗。

后来，别人告诉我们说，乌都以前不是这样的，说话中气十足，如今大概是病痛的折磨加上贫血，说话竟变得如此有气无力了。

乌都家的草场，在乌审旗的东北角，离镇上70多公里。

20多年前，这片所谓的“草场”，就是一片流动沙丘，几乎完全被毛乌素沙地吞噬。

沙丘很高，差不多有30米，最高的甚至有60米。春天起大风，沙丘随风流窜，1小时能移动五六十米。缺水、缺电、没有像样的路，牧民们纷纷外迁，这里成了一个被外界遗忘的角落。

乌都一家没有走。

1983年和1990年两次土地承包，村里没人愿意要这些荒沙，乌都的父母却把这片区域承包了下来。当时，13000亩的草场，只有500亩还长着植物。

但他们相信，用自己的双手，可以把另外12500亩也染绿。

1985年，乌都17岁，第一次尝到治沙的艰难。当时，一个流动沙丘从背后袭来，逼近了他家的屋子。乌都跑到沙丘上种沙蒿，想把沙丘固定在原地。没日没夜的干了一个月，一量，自己才种了3亩地。而这个沙丘，足足有150亩。

这还不算，种下的沙蒿虽然都活了，但第二年春天，一场大风就把它们刮得无影无踪。

这次的经验，让乌都明白，个人的力量在天地的力量中是如此渺小。要治沙，就要舍得投入，要大规模投入——不管是人力，还是物资。

在后来的人生中，他就是这样，投入了所有还不够，直到将未来都透支。

承包时的草场和治理后的草场

1995年，乌都的父亲突然去世。他接管了这片“草场”。

他和母亲、妻子一起，全心扑在了荒沙上。他们每天一大早出门，中午也很少回家，饿了就啃几口干饼，渴了就在沙地里挖个深坑，喝沙坑里渗出来的又咸又浑的浊水。

风把苗子吹跑了，再补种；沙把苗子埋住了，再重来……治沙就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，慢慢耗光了这个家的积蓄。

繁重的体力劳动，令人绝望的茫茫沙海，入不敷出的家庭财政，乌都的妻子开始有了怨言，怨言又发展到争吵。但乌都并没有“觉悟”。

相反，他再次看到，凭借几个人小打小闹，效率太低了。1999年，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——在沙漠里建设水利。

乌都联络附近的5户牧民，向合作社贷了几十万元，打了4口深井，雄心勃勃地想要开发出500亩水浇地。他安抚妻子说，有了水浇地，就可以种庄稼，就能有收入了。

然而，仅仅一年以后，这个计划就破产了。沙漠腹地的生活太苦了，又迟迟看不到收获的希望，不堪忍受的牧民纷纷辙走，去外面打工谋生了。

6户人的债务，落在了乌都一个人的头上。

妻子终于彻底崩溃，与乌都离了婚。

如果我们的故事换一个主人公，写到这里也许就可以结局了——“妻子的离开，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捆稻草” 。

但乌都就像是弹簧做的。遭到的压力有多大，他身体里、心灵里爆发出来的反弹力量就有多大。

他不仅不知“收敛”，反而愈加“疯狂”。他把仅有的钱全部用来买了树苗，拼命地干。等到这500亩沙地披上绿装，他的债务又增加了4万多元。

他不管不顾，还继续四处借贷，只要一有点儿钱就投入到治沙上。2002年开始，他造林的规模变得更大，到2003年，一年造了3000亩。

亲朋好友、私人高利贷加上合作社贷款，乌都的债务像滚雪球一般，滚到了100多万。而最煎熬的日子，也终于来了。

那是2005年至2007年。三年间，乌都一直在外面躲债，不敢回家。只是偶尔在晚上，或是中午别人休息的时候，才偷偷溜回去看看老母亲。其实，他也瞒不住别人，常常刚一回家，债主就找上门来了。

我们不知道乌都是怎么将债主应付过去的，这个过程有多少惊心动魄。不善言辞的他，什么也没说。

乌都和母亲在治沙

 2008年，国家公益林补助项目开始实施，2009年又来了退耕还林项目。从这些项目中，乌都每年可以拿到几万元的补贴金。他终于可以开始还债了，也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家了。

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，家乡人都叫乌都“无言的富豪”。无言，是因为他平时很少说话，只是默默行动；富豪，大概是指他那一片绿色的财富——如今，13000亩的荒沙已经被绿色铺满了，成了肥美的草场。

可事实上，乌都很穷。直到现在，他的资产还是负数——还欠着30多万元的贷款。这其中，光是从银行贷的那15万，每年利息就有3万多。

1998年以前，乌都家里有260只绵羊，十几头牛，算是当地的富裕人家；现在，30多只羊，十来头牛，就是乌都和母亲仅有的财产。

这片花了几十年才终于染绿的草场，原本可以养活更多的牛羊，增加收入。然而，多年的艰辛，已经将乌都的健康透支了——他得了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症，没办法干重体力活儿。而唯一陪伴在他身边的老母亲，今年也已74了，干不动了。

这样的晚景，不禁让人感到一丝孤独的凄凉。

如果时光能够倒回，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？

这是一个近乎残忍的、我们却不得不问的问题，在乌都面前显得格外残忍。一路上，我们采访过很多治沙英雄，听到过无数坚定的回答，那些答案也都无比真诚。但这一次，我们打心底里希望他说不会。

他笑了起来，不知是没有听懂，还是别的什么，他最终也没有说话。

笔者采访乌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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