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一场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的大唐梦评陈凯歌最新作品《妖猫传》

《妖猫传》海报

《妖猫传》中“极乐之宴”的豪华场面，据说是花费六年时间打造的

陈凯歌导演

A06版

封面文章》

　　牛角

一

   在电影《芳华》上映之前，冯小刚在接受采访时说过一句话，我的电影生涯，前十年是顺流而下，后十年是逆流而上。这话也可以转赠给陈凯歌，只不过顺序需要调换一下。陈凯歌的电影生涯，前十年是逆流而上，后十年是顺流而下。

   在贺岁档期，陈凯歌最新的作品《妖猫传》上映了，这是一部评价非常两极分化的电影，喜爱者看到了绚烂的大唐盛世，厌恶者则看到了这盛世繁华背后的浅薄，有一位网友评价说：陈凯歌这是想证明自己也能导奥运会开幕式吗？这评价并不比当年那场“血案”更厚道，但如今的陈凯歌大概不会跳着脚骂对方无耻了。

   20多年前，陈凯歌凭着《霸王别姬》站在了中国电影的巅峰，位置比张艺谋还要高那么一点点。然而，这部电影竟是陈凯歌唯一的巅峰，这之后，凯歌导演就掉头下山，一去不返。回顾《霸王别姬》，编剧芦苇感叹：“我当时觉得中国电影真正的创作从《霸王别姬》开始了，哪曾料到它成了终点。这部既是开始又是终点的电影，印证了中国文化人在创作上的短命是规律性的，大多数人都是偶尔露峥嵘，然后就一蹶不振地去了。所以我以为眼前一片坦途，大有胡风当年说‘时间开始了’的那种感觉，实际上只是春梦一场。”所谓成也《霸王别姬》，败也《霸王别姬》，这是后话，按下不表。

   看过《妖猫传》之后，老导演谢飞提出疑问：“为什么许多过去创作出传世经典的、极富才华的创作者，如此用心、用力，包括巨额的用钱，拍出来的作品却常常不尽如人意？不仅票房、评论不如预期，更谈不上流传下去成为时代经典。是个人出了问题？还是环境出了问题？”我觉得两方面都出了问题。

二

  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《妖猫传》，最贴切的就是李白那句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。这首可能是李白的创作生涯里最鸡肋的诗，却贯穿了整部电影，这就尴尬了，不但李白尴尬，白居易更尴尬，而最尴尬的，还是这部影片。当观众们酝酿好情绪，等着凯歌导演奉上一曲“黄河之水天上来”时，最终看到的，却是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。

   用现在的话说，这就是一首“歌德体”诗歌，是李白拍马屁换功名用的。没看电影里李白都哭成啥样了，按照我的理解，那都是委屈的泪水。李白深知，这首诗一出，自己诗仙的人设可能就崩了。没办法，李白只好以酒遮脸，从温厚长者高力士身上找回尊严。

   不妨回到历史现场，看看李白的心路历程，一开始听说天子召见，以为自己天大的才华终于得到赏识，留下一句：仰天大笑出门去，我辈岂是蓬蒿人。何等的狂妄自负。等到了宫廷，发现人家只是想招揽一个御用文人调剂生活，用李商隐的话说：可怜夜半虚前席，不问苍生问鬼神。然后，就有了那三首捧屁诗，当然，李白毕竟是李白，命题作文也超过了多数诗人的代表作。最后宾主不欢而散，李白黯然离去：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，使我不得开心颜”。

   虽然说多数诗人一辈子写不出云想衣裳花想容，但这里面肯定不包括白居易。或许白居易真的生活在李白的阴影下，但肯定不会被这句诗虐得死去活来吧？不带这么埋汰人的。所以当白居易哭丧着脸说他一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句子，真的是尴尬到极点。

   更尴尬的还是白居易这个角色，他在电影里的作用更像是一个导游，主要的功能就是跟空海说，我领你去个地方。如果把这部电影看做是大唐旅游宣传片的话，白居易和空海就像是两个随团导游，而黑猫和阿倍仲麻吕则是两个景区导游。他们的功能仅止于此。尤其是白居易表现出来的苦吟派作风，我真怀疑他能写出《长恨歌》。才华这东西用努力是填补不了的，原著小说里有一段对话，柳宗元赞美白居易说，“我虽也爱吟诗作赋，却不会因此抛身忘命，但白居易他……”而此时白居易却打断柳宗元，“我也没打算为诗文拼命啊。”这个才是我们想看到的白居易吧。

   影片里的白居易，更像是一个憧憬爱情，然后幻灭，然后又相信爱情的中二青年，最终，他用虽然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故事是假的，但人间自有真情在说服了自己。我不知道这是王慧玲的想法还是陈凯歌的想法，但这肯定不是梦枕貘的想法。原著里，让白居易痛苦的并非这段爱情的虚假，而是如何表达人性的复杂：“不过我却很喜欢这其中所显现的人性。我很在意他们的恋情。我想，在两人的故事中，或许有我登场的机会。不，肯定有。在我心中，在我脑海里，确实有这个把握。确实得近乎痛苦--只是，我却无法以文字表现出来。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叙述这个故事。”

三

   至于说陈凯歌对盛世大唐的想象，最后也就停留在了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的水平。凯歌导演尽力了，用谢飞导演的话说，他用心、用力，巨额的用钱，场面的确够大，但格局就不好说了。有些网友特别坏，拿《妖猫传》和伍迪·艾伦的《午夜巴黎》作对比，跟陈凯歌比，伍迪·艾伦肯定是缺钱，但看到那样的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，我们真以为梦回黄金时代的巴黎。

   这片子最闹心的地方就是把故事给魔幻化了，本来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，这么一魔幻化，就透着一种不严肃。不是说不能魔幻化，《指环王》也魔幻，《权力的游戏》也魔幻，但人家魔幻得大开大合，硬是拍出了史诗的气魄，但《妖猫传》里的魔幻，却更多的停留在了感官刺激上，最后感觉像是听了一场郭德纲单口相声。

   有一个情节我印象深刻，白居易和空海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，去找一个目击马嵬驿现场的老宫女，这位老宫女还是由德高望重的秦怡老师扮演的。这个场景一出来说实话我挺激动，脑子里闪出白居易那句“红颜暗老白发新”，又闪出元稹那句“白头宫女在，闲坐说玄宗”，这一段好好拾掇拾掇，盛唐气象可能就出来了。谁料想画风一变，这位老宫女竟是被妖猫给活活勒死了。仪态万方的秦怡老师表演被勒死的场面，这是何等的大材小用。而这样一段本可表达大唐气象的段落，最后就处理成了恐怖片，这又是何等的暴殄天物啊。

   还有那所谓的幻术，说魔法不是魔法，说戏法不是戏法，又是下蛊又是尸解大法，想想民间的那些神汉巫婆，这帮人给我的感觉就是这么个气质。然后就是这帮小丑，影响了中国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一场政变。那可是大唐盛世啊，儒释道都已经高度发达，然后唐明皇和杨贵妃就被这么一帮扎小人的给左右了，您这算赞美大唐还是埋汰大唐呢？

   当然这也不能怪凯歌导演，这些东西都是日本作家的想象，而日本文化一贯愿意走怪力乱神路线，更是热衷于对历史做疯狂想象，在日本的民间传说里，杨贵妃真的就东渡扶桑了呢。但我觉得，如果凯歌导演真想表现大唐盛世，其实应该弱化这部分东西，借这部小说做框架，跳出这部小说的格局，就像当年《霸王别姬》那样。侯孝贤导演拍《聂隐娘》，取材于唐传奇，故事里面也充斥着怪力乱神，又是妙手空空又是口吐飞剑，但这些全被电影舍弃了，留下的只是一个苍凉的晚唐。当然了，侯导追求艺术，没打算讨好观众。

四

   凯歌导演的最终目的，是想要营造开放包容的大唐气象。他想象中的长安城，大概就像是一千多年后的纽约：“我最初去纽约做访问学者的时候，知道美国是个移民国家，心里边就想，其实中国很早就开始接纳移民。唐朝时，来自西边的丝绸之路沿线国家的人，和来自东边的朝鲜半岛和日本的人，他们都来长安，各司其业。”这种包容和开放的气度，可以说是在中国历史上非常少见的。包容也好、开放也好，根本的一点就在于自信。这种自信，诞生了全唐无数璀璨的诗篇，“整个社会特别生动活泼。”

   在电影里，导演把这个自信心放在了唐明皇李隆基身上。或者说，李隆基浓缩了唐朝统治集团的自信力。影片里李隆基的行为不算离谱，尽管历史上没有给杨贵妃做寿的极乐之宴，但唐明皇的确也是中国第一个举国庆生的皇帝。而作为梨园行祖师爷，李隆基披发击鼓，很合理，也很符合逻辑。

   但电影里的李隆基所表现出来的，与其说是宽容大气，不如说是王之蔑视，那感觉就是，你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朕的施舍。影片里有个细节，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吕爱慕贵妃，想要在极乐之宴上表白，这让李隆基很吃醋。但他既然放出话去要普天同庆、不分大小，他就得忍，就像他忍了李白的嚣张。这种心态，就好像方世玉的老丈人雷老虎，心里气得牙痒痒，嘴上还要说，你亲我老婆我不在乎，我要以德服人。看着雷老虎那张脸，你能够感受到他们老雷家开放包容吗？

   说起唐朝的开放包容，国力强盛当然是原因之一，但我想还有两个原因很重要，一个就是隋唐的缔造者关陇贵族，本身就有胡人血统，这就天然地具有了种族开放性，比单一民族国家更容易接纳外来者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隋唐之前，中国经历了三百余年的战乱。在这样的乱世，很难有什么意识形态能够一统江湖，儒家之外，还有玄学兴起，佛教进入，这极大地削弱了儒家思想的文化约束力。反映到社会生活上，就形成了开放的风气。

   学者押沙龙认为，隋唐时代上层社会的人都是一群享乐主义者，没有什么真正的意识形态。社会氛围也很开明，儒家、道家、佛教混在一起，谁也没能统一思想，完全是一锅大杂烩。“这是一个很肤浅但很绚丽的时代。”可见唐朝开放包容的基因具有很强的历史偶然性，它甚至不是李隆基所能左右的，就像老李家阻止不了武则天称帝。

   同样，开元盛世是属于贵族们的盛世，普通百姓却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安居乐业。就像清朝的康乾盛世，当英国使臣马戛尔尼踏上大清的土地，他就被普通百姓的那种瘦弱、惶恐和顺从所震撼，这根本不是大国公民的精神面貌。同样在开元盛世时，因为兵役、徭役沉重，普通百姓脱籍逃亡的情况非常严重。没有在《妖猫传》里出场的杜甫才是他们的代言人：朱门酒肉臭，路有冻死骨。

   电影里的大唐，只描绘了表面上的光鲜亮丽，却看不到华丽外表下的真实。所以这长安城不管它是特效做出来的还是实际建起来的，都只是个道具或景点。而那场极乐之宴，也就是个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水平的大型文艺演出。

五

   前文书我们讲到，凯歌导演成也《霸王别姬》，败也《霸王别姬》，这部电影为他带来了巨大的荣誉，同时也给他背负上了沉重的偶像包袱。用影评人阿树的话说：如果陈凯歌从来没拍过《霸王别姬》，那么今天对陈导的评价便会完全不同。比如说这部《妖猫传》，如果电影是王晶拍的，哪怕是徐克拍的，我都可以鼓掌。但这片子可是陈凯歌拍的啊，是那个拍出了《霸王别姬》的陈凯歌啊。《霸王别姬》已经成了陈凯歌的枷锁，搞得每次新片上映，就有网友揶揄，《霸王别姬》真是你陈凯歌拍的吗？

   当深刻成了陈凯歌的艺术底色之后，他就放不下了。上周看高晓松采访冯小刚，两个人谈到陈凯歌，都尊称一声“凯爷”。冯小刚评价说，凯爷（的电影）是文以载道的，是言之有物的。高晓松附和说：“凯爷是把审美哲学放最前头，从上往下来，你（冯小刚）是把生活本能放最前头，再往里点缀点哲学和审美。”虽是同行捧场，却也点出了陈凯歌的困境。

   审美和商业都想要的纠结让陈凯歌的作品两头靠不上，毕竟斯皮尔伯格不常有。谢飞导演含蓄的指出：商业类型片的外衣与艺术片的内涵追求相结合是可以的，但做好不易。

   说句公道话，《妖猫传》要比之前那几部电影好很多，我们能看到他本人试图走出《霸王别姬》阴影的努力。陈凯歌自己也说：“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，即便流水也是不停变化、不停运动的。今天的陈凯歌，所思所想和很多年前拍《霸王别姬》的时候有了很大的变化，《霸王别姬》的标准并非我现在所思所想的结果。我希望在电影创作中能叩开不同法门，这个对我来说特别重要。”

   当然话说回来，不会有谁后悔拍出《霸王别姬》，如果能拍出这样一部电影，我想会有无数导演愿意拿自己全部创作生命去交换。

编辑：王逸人 美编：王锐

■剧情简介

　　电影《妖猫传》讲述了盛唐时期一段奇幻的凄美史诗。癫狂诗人白乐天与仰慕大唐风采的僧人空海相遇长安，却意外触发了横跨三十年、有关王朝兴衰的惊天之秘，随着各色人物一一登场、大唐繁盛绚烂与时代隐痛一一揭开，一个被历史纷乱掩盖的真相也将浮出水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