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 子

    ■田东江

    今古齐观

    中国科学院去年向社会公布了他们经过近三年研究而遴选出的88项中国古代重大科技发明创造。细分的话，88项大致属于三类：科学发现与创造、技术发明、工程成就。遴选的依据是，“某项发明的原创性，要有可靠的考古或文献证据，能证明它是迄今所知世界上最早的，或者属于最早之一且独具特色”。这项成果对于提振民族自信心无疑大有裨益。

    在43项“技术发明”中，“竹子栽培”位列其一，年代是3000多年前，那就是商周时候了。竹子我们都常见，汉字的“竹”就是象形字，与竹叶的形状庶几近之；英文的“竹（bamboo）”则是形声字，来源于竹秆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响。这跟我们的爆竹得名相近。在火药尚未发明的年代，前人驱逐瘟神，用火烧竹子，使之爆裂发声，后世的“爆竹”便由此得名。竹子是一种多年生的禾本科木质常绿植物，一般为木本，近年也发现了少数草本和近草本的种类，其与中华民族文化的发展有着相当密切的关联。从这点来看，“竹子栽培”起源于我们这里，何其幸也。反过来看，也正是因为起源于我们这里，才与我们的文化水乳交融吧，尤其是作为文化载体。

    《诗·卫风·淇奥》每章均以“绿竹”起兴，“瞻彼淇奥，绿竹猗猗”云云，借绿竹的挺拔、青翠、浓密来赞颂君子的高风亮节，开创了以竹喻人的先河。淇，淇水；奥，弯曲处；猗猗，长而美。《诗》收集的是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（前11世纪至前6世纪）的诗歌，那么结合中科院的成果等于是说，“竹子栽培”技术诞生未几，已经被民间成熟地运用于比拟了。竹子清姿瘦节，挺拔高傲，又虚心自持，刚直不阿，亦每为文人雅士所寄托，所追求，所自况。魏晋南北朝那帮，如大名鼎鼎的“竹林七贤”，就常常聚集于山阳（今河南修武）竹林之下肆意酣畅。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载，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，便令种竹。或问：“暂住何烦尔？”子猷啸咏良久，直指竹曰：“何可一日无此君！”《宋书·袁粲传》载，袁粲为丹阳尹，“虽位任隆重，不以事务经怀”，但是喜欢竹子，“郡南一家颇有竹石，粲率尔步往，亦不通主人，直造竹所，啸咏自得”。

    唐宋一些文人延续了这一传统。比如王维的书斋，周围就栽满绿竹，取名“竹里馆”，且有诗云：“独坐幽篁里，弹琴复长啸。深林人不知，明月来相照。”篁者，竹也。白居易家，“五亩之宅，十亩之园，有水一池，有竹千竿”。苏舜钦则“构亭北原碕，号沧浪焉。前竹后水，水之阳又竹，无穷极。澄川翠榦，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，尤与风月为相宜”。到了东坡那里，干脆定了条标准：“宁可食无肉，不可居无竹。无肉令人瘦，无竹令人俗。人瘦尚可肥，士俗不可医。”鉴别一个人雅还是俗，就看他喜不喜欢竹子。到了郑板桥那里，干脆是“无竹不入居”，诗书画三绝的他，一生画竹，题画时也每每言竹，如“余家有茅屋二间。南面种竹。夏日新篁初放，绿荫照人。置一小榻其中，甚凉适也”。又如，“茅屋一间，新篁数竿，雪白窗纸，微浸绿色。此时独坐其中，一盏雨前茶，一方端砚石，一张宣州纸，几笔折枝花。朋友来至，风声竹响，愈喧愈静；家僮扫地，侍女焚香，往来竹阴中，清光映于画上，绝可怜爱。何必十二金钗，梨园百辈，须置身于清风静响中也”。

    诸如此类，爱竹的即便数名人也数不胜数。而“竹子栽培”在文化领域产生的最重要贡献，我以为还不是满足文人自身追求，而是成为古代文献的重要载体。简牍帛书，是纸张发明和广泛应用前的书写材料，其中的简就是竹简。研究先秦史不可或缺的《竹书纪年》，本来这部战国时的魏国史书并没有书名，后世以其所记史事属于编年体而称之《纪年》，又以原书为竹简而称之《竹书》。那是西晋的时候盗墓者发现的，后世的考古发掘又有敦煌汉简、居延汉简、银雀山汉简、尹湾汉简等无比重要的发现，为历史研究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。

    从竹子到竹简，要完成几道工序。首先是选材，绝大部分是选取竹节间距较大的中间部分，30厘米左右长度正好。其次是析治，剖成片状，加工成条形，再刮，把书写的一面打磨光滑。第三要杀青。按西汉刘向的说法，“新竹有汁，善折蠹，凡作简者皆于火上炙干之”。因为烤的时候竹上有水分渗出，像人流汗，又称汗青。文天祥之“留取丹心照汗青”为什么等同青史留名，就非常容易理解了。第四要编联。就是把用许多枚竹简写好的内容“装订”成册，因此要在简上钻孔。顶上钻一个孔的，叫一道编；等分钻两个孔的，叫两道编。最多的有五道编，越多自然越结实。绳子则主要是麻绳。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载，孔子晚年喜欢读《周易》，至于“韦编三绝”。传统认为“韦编”是编简的熟牛皮绳子，孔子多次翻断，表明读书勤奋。但商承祚先生不认同此说，当然，也有人不认同商老此说。

    “衙斋卧听萧萧竹，疑是民间疾苦声。些小吾曹州县吏，一枝一叶总关情。”当年，郑板桥在修身养性之余，没忘了民间疾苦，这就把文人雅士们单纯的自我陶醉提升了一个境界。前人发明“竹子栽培”在满足实用的同时，也算是得其所哉。

    作者系南方日报高级编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