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里闪光的铁轨

    华龙网12月6日10时讯 女儿刚会走路的时候，特别爱在家里做一件事：把所有能搬动的小凳子排成长列，她坐在最前面的凳子上呼喊着“呜——秦！孔！秦！孔！秦孔秦孔……”一列威武的火车便从她的想象里出发了。注视着她的欢喜笑颜，我常常想，这份对火车的热爱或许延续自我的血脉？

    我第一次看到火车是在两三岁时。妈妈作为知青刚调出农村，爸爸为偿还家庭债务开始外出打工，只好把年幼的我寄养到了外婆家。外婆住在一个临河小镇上，一侧是滚滚长江，一侧是长长铁轨。

    第一眼看到巨大蜿蜒的火车，我就惊呆了。明明隔了好多步的距离，我却似乎被这个庞然大物裹挟着，要随那平地而起的风飞扑远去，一节一节车厢简直就是擦着我的刘海疾掠而过。等到火车过完，汗水湿了一身……

    从此，我每天晚上睡在小木屋里外婆的大床上，总会忽然就听到一声火车的尖啸，然后“秦孔秦孔”着，床在晃动，帐子在晃动，整个房间连同地面都仿佛在晃动——秦孔秦孔秦孔……声音渐渐压近，渐渐远去，睡意又渐渐袭来，直至下一声火车的尖啸袭来。一开始总睡不安稳，会惊恐地搂住瘦瘦的外婆，听她喃喃安慰，忽眠忽醒；却很快适应了，火车鸣笛和轰隆而过的声音成了催眠的音乐。

    我对火车由充满敬畏渐至充满好奇：长得那么高又长，跑得那么快，声音那么响！它从哪里来？要到哪里去？它连脚都没有，那么多的轮子是同时滚动吗？……于是警惕的长辈们开始训诫——不可以靠近，谁谁谁就是被火车撞死的；不可以在铁轨上放东西，哪里的火车因此曾经翻倒，压坏了好多房子压死了好多人；不可以往车上扔东西，谁谁谁被弹回来的石头打个对穿；……回顾起来，我们的天真探究都是在这样的威胁之下变得循规蹈矩。一则为幸，至少在那个缺少看护极易夭折的年代平安活下来了；一则不幸，万事都习惯了万全之后，很难再有什么奇迹发生。

    最喜欢跟着表姐去跳枕木。光滑闪亮的铁轨和堆得满满的石子之间，每隔一步左右就有一根枕木，用好大颗的螺钉固定在铁轨上。木质的枕木很舒服，虽然有宽有窄，但不会太硬，小脚丫踩上去还略有弹性，经年的老枕木上会有各种孔洞，但依然稳稳支撑着长长的铁轨。一步一跳，或者两步一跳，枕木会发出硬朗又宽和的声音。后来会遇到水泥枕木，形状都一模一样，倒是光滑稳固，只是冰冷坚硬，一旦摔一跤，会痛到留下不敢再试的心理阴影。

    有时也牵着手走铁轨。比小孩子脚掌宽不了多少的铁轨上，要谨慎地落脚，保持路线的平直，才能走比较长的距离。最难走远的通常是最小的我，三两步就把自己给紧张下来了，哈哈大笑着又牵着手迈上去。铁轨那么长，仿佛无始无终。想来，那是我对“无限”最初最直观的理解。

    也有惊魂时刻。一次走到山洞前不远，一列火车呼啸着迎面而来。正和幼儿园小伙伴们放学回家的我一时惊呆了，伙伴们都纷纷跑下了铁路，只有我还傻傻站在双轨之间，骇然注视着如同怪兽大头般逼近的火车头。我的瘦小的幼儿园老师，依稀记得姓石，一下子冲上来抓住我的双肩，一阵风般冲下了路侧。火车仿佛贴着人狂奔而去。我战栗着，发现自己抖得不同寻常的高，转头看老师，她灰白的头发每根都在抖——原来老师比我战栗得更加厉害！老师看着小小的我，叹着气摸了摸我的头，掏出一颗糖放在我的手里……或许从那个时候，老师就从凡人变成了我仰望与憧憬的神话。

    日暮时的铁轨却是记忆里最清晰的。因为，自那越来越暗的暮色中，那仿似来自神秘世界的铁轨之间，偶尔会浮现一个熟悉的身影，他端正地走着，手甩得很开，步伐迈得极大，大约一步会跨两个枕木格子，急急地，心无旁骛地向我走来。还不待确认清楚，我已呼喊出声：“爸爸——”“诶——”真的是爸爸呀！爸爸下班回来了呀！我迫不及待迈开小短腿奔跑着迎过去。而爸爸，劳累了一天又赶了好几里路才到的爸爸，步伐瞬间轻快起来，甚至奔跑起来，那高大的身影在铁轨两条伸长的手臂之间也伸出了手来……

    后来开始喜欢数车厢。运货的火车很多，一截截黑漆漆的，看不出运了什么，能数出的数字就是乐趣；运客的火车是风景，白日里鲜艳灿绿，到了夜里，就带着暖暖的灯光，像排了队的萤火虫，飞快地从黑暗中钻出来，又飞快地绕出了我的视线。表姐告诉我，客车上的人们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，要去很远的地方。我也常常匆忙瞥见车窗里大包小包的人们。他们也是回家去吧？这长长的铁轨会托着他们，从儿子、女儿巴巴的目光里喜气洋洋地出现吧？这样想着，泛着冷光的铁轨也变得温暖起来。走在铁路上，碰到有不知为什么落在铁轨上的石子，也会轻轻捡拾起来扔开，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好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满心欢喜……

    我要满四岁时，妈妈的单位里开办了幼儿园，于是带我离开了外婆家。可是好多年过去，每每半梦半醒，总有熟悉的“秦孔秦孔”声响起，眼前迷雾般遥远的地方，向我延伸出长长的、闪亮的铁轨……

作者/刘春